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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话版《明史》列传·卷一百二十二 原文

卢洪春,字思仁,东阳人。父亲卢仲佃,曾担任广西布政使。卢洪春考中万历五年(1577)进士,授职旌德知县,提拔为礼部祠祭主事。

万历十四年(1586)十月,皇帝长时间不上朝,卢洪春上疏说:“陛下从九月十五日以后接连免朝,前天又下诏说头眩体虚,暂时罢免朝讲。当时供奉太庙,派遣官员做代表,并且说‘并不是自己好逸偷懒,恐怕完不成礼节’。愚臣捧读,惊恐惶惑几欲涕下。那礼节没有比祭祀更重要的,而疾病尤以体虚为甚。陛下正值壮年,各种症状都是不应有的。不应有的却有了,对上使圣母伤心,对下使臣民惊骇,而且还因此废除祖宗大典,臣不知陛下怎么还能够心安理得。但臣听到的还有比这更奇怪的。先前二十六日传旨免朝,就听到人言纷扬,说陛下试马伤了额头,所以称病避讳。如果真像人言所说,那么因图一时驰骋的快乐,而忽视了安全措施,造成的灾祸还算小的。倘若像圣谕所说,因目前床笫之欢,而忘记了保养身体的方法,造成的危害就更深了。并且陛下不要以为身居九重,外廷不知道。天子起居,难道有悄无声息无人可知的么。然而没有人敢照直说出来指导陛下,由此造成迎送恭顺的意图多了,而爱戴敬仰的心态就薄了。陛下平日遇到颂扬阿谀一定非常高兴,遇到诤言进谏一定十分恼怒,一旦涉及内宫情事,立刻招致严厉的谴责,谁还愿意触犯陛下的忌讳,去将那不测之祸招引上身呢。群臣都像这样,并不是皇上的福气啊。希望陛下以国家社稷为重,不要用虚假的托辞来滋长人们的疑惑。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欲,谨慎加以防范检查。不要在深宫宴享空闲时恣意放纵,不要在左右近侍面前借口托辞,以身作则,亲自执行,明告天下用规章制度约束自己,那么天下万世将世世代代仰恭您的道德行为,以至永远。比那些滥用权术,文过饰非,蒙蔽天下人耳目的人,相去何以道里计。”

奏疏传入,皇帝大怒,写了一道百余字的谕旨发给内阁,极力辩明得病派遣官员的原因。因卢洪春逆旨妄言,下命拟旨将他治罪。阁臣准备剥夺卢洪春的官职,仍有人议论挽救他。皇帝不听,廷杖六十,贬斥为平民。各给事中说明情况营救他,违抗圣旨,受到严厉的谴责。各御史跟着上疏说情,皇帝很恼火,将各人分别不同程度地剥夺俸禄。卢洪春因此被罢免回家,很久之后才去世。光宗皇帝即位,赠为太仆少卿。

李懋桧,字克苍,安溪人。万历八年(1580)进士,授职六安知州,进入京城担任刑部员外郎。

万历十四年(1586)三月,皇帝担心旱灾,命令有关部门陈奏有关方略。李懋桧和部郎刘复初等人竞相说出皇贵妃和恭妃册封的事情,奏章在同一天上交。皇帝发怒了,想重重地处罚他们,但说这事的人还有增无减。阁臣请求皇帝下诏各官衙的建议只限于自己职掌范围内的事情,并且不能够直接上交皇上,以此来安慰劝解皇帝。过了几天,皇帝也息怒了,各疏都被扣留在宫中。而李懋桧的奏疏中又有保养圣体、节制内供、控制近侍、广开言路、放粮赈灾、慎用刑罚、加强检举、限制田制等七件事,也都如石沉大海,得不到实行。

第二年,给事中邵庶在议论诚意伯刘世延时,指责提建议的各大臣。李懋桧上书说:“邵庶因为刘世延的条奏,就波及建议的人,想把他们全都赶尽杀绝。‘防人之口,甚于防川’,邵庶难道没有听说这句话吗?当今天下百姓穷困,财源枯竭,到处都在发生饥荒,山西、陕西、河南,母子离别,满路上都是因饥荒而倒毙的人,疾苦危急的情形,是郑侠所不能描绘的,陛下既听不到也看不见。近来雷击中日坛,星星坠落的有如斗大,上天已发生变异以示警告,京城皇宫之间,儿子杀父亲,奴仆杀主人,世态人情竟如此乖张。邵庶以为四海之内已经无事可说了么?在朝廷的臣子,担任言官的只有十分之二、三。言官不必都是智者,不担任言官的不必都是愚人。且不说过去的事情,就像近年冯保、张居正勾结扰乱朝政,那些接连上疏挽留,歌功颂德,像陈三谟、曾士楚等人,都出自台谏之官,而请拿剑割衣袍、以廷杖贬斥而离职的,不是众位臣僚就是新提拔的书生。如果真如邵庶所说,天子幸而无事还好,假若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,陛下如何能够得知。邵庶还以为在朝廷禁止各部建议是好办法,臣恭读《大明律》,上面说百工技艺之人,如果有可以说的事,可以直到皇帝面前报告,如有阻拦的,斩无赦。《大明会典》和皇祖《卧碑》也多次说到此事。百工技艺之人,有建议尚且不敢阻拦,况且各司百官呢?邵庶的建言一旦得以确立,志士就会消失,建议就会逐渐被阻塞,皇上听不到自己的过失,臣子不能够表达忠诚,国家的祸害一定会从邵庶开始。陛下一定要加强百官越权的禁令,不如严格言官失职的处罚。当说不说,判他负君误国的罪行。轻则记大过,重则剥夺官职。科道官的升迁,全看奏章的多少得失为准,那么言官无不直言,庶官无事可言,用不着禁止官员超越职权,天下太平自然会到来。”

皇帝斥责他沽名钓誉,下令贬官一级。科道联合挽救,皇帝不答应。邵庶联合同好胡时麟、梅国楼、郭显忠又轮流上疏弹劾他,于是又降了李懋桧一级官,降为湖广按察司经历。担任礼部主事,因父母丧礼回家,多次被推荐得不到起用,在家里过了二十年,才由原官职被起用。提升为南京兵部郎中。天启初年,死在太仆少卿任上。

李沂,字景鲁,湖北嘉鱼人。万历十四年(1586)进士,改庶吉士。十六年冬天,授职吏科给事中。宦官张鲸掌管东厂,横行无忌。御史何出光弹劾张鲸的八条死罪,并且涉及他的同党锦衣都督刘守有、序班邢尚智。邢尚智被处死,刘守有除名,张鲸受到严厉谴责,但仍担任原官职。御史马象乾又弹劾张鲸,极力抨击执政者,皇帝将马象乾下狱。大学士申时行等人极力营救他,并且驳回了皇帝的御批,没有答复。许国、王锡爵又各自申诉营救,这才停止了以前的命令,而张鲸竟然没有受到处罚。外面议论,以为张鲸用金银财宝献给皇帝得以免罪。

李沂拜官刚一个月,上疏说:“陛下往年降罪冯保,近日驱逐宋坤,张鲸的罪恶百倍于冯保而万倍于宋坤,为什么唯独眷念他而不忍将他赶走呢?如果说他侍奉多年,那么败坏法纪也有多年;说他痛加省改,还可以任用,那么,我没有听说可以驯服虎狼使它们保卫门户的。流传张鲸大量奉献金银财宝,多方面求请乞援,陛下犹豫不忍决断。中外臣民刚开始还不肯相信,以为陛下富有四海,难道还爱他的金银财宝;威如雷霆,难道肯顺从他的乞求。等看到皇上传旨准许张鲸供任原职时,外面议论纷纷扬扬,这才相信先前的传言是真的。对皇上圣德的损害,难道还小吗?而且张鲸的奸谋既然得逞,而国家的祸害也将由此开始了,这是臣所最担心害怕的。”

这天,给事中唐尧钦也上疏进谏。皇帝只拿着李沂的奏疏,很是恼火,认为李沂想为冯保、张居正报仇,立刻将他下狱严加拷问。申时行等人请求皇上宽恕,皇上不听。官司报上来,下诏廷杖六十,贬斥为平民。皇帝御批到达内阁,申时行等人想留住御批,太监不同意,将它拿走了。皇帝特别派遣司礼张诚出来监督廷杖。申时行等人上疏,全都到会极门等候。皇帝说:“李沂放着贪官不提,却唯独说朕贪,诬蔑诽谤君王,罪行不能够宽恕。”结果还是廷杖了他。太常卿李尚智、给事中薛三才等人上书为他辩护、营救他,都没有回报。许国、王锡爵因为建议得不到实行,引罪请求回家。王锡爵说:“廷杖不是正刑,祖宗即使偶尔实施,也没有将诏狱、廷杖一起加在一个人身上的。按过去的惯例,只有盗贼大逆不道才下旨拷问,现在怎能够把这种处罚加在一个言官身上呢?”皇帝下诏劝慰挽留王锡爵,最终没有采纳他的建议。

当初,冯保有罪,实际上是张鲸干的,所以皇帝要这样说。还有人以为张鲸的罪行没有冯保的大。张诚执掌司礼,一向感激冯保,授意言者揭发他,事情隐密不能明白。当时,周弘礻仑、潘士藻都因为冒犯了张鲸而获罪,而以李沂的遭遇最为惨烈。在家居住十八年,没有征召,最后死在家中。光宗即位,赠光禄少卿。

马经纶,字主一,顺天通州人。万历十七年(1589)进士,授职肥城知县,入京担任御史。

万历二十三年(1595)冬天,兵部考选军政。皇帝说只有副千户的,不宜擅自戴四品官职。指责部臣徇私,兵科不检举揭发。降武选郎韩范、都给事中吴文梓杂职。降员外郎曾伟芳,主事江中信、程僖、陈楚产,给事中刘仕瞻三级官阶,调往边远地区。由于御史区大伦、俞价、强思,给事中张同德议论事情常常违背圣旨,也降了三级官。而五城御史夏之臣、朱凤翔、涂乔迁、时偕行、杨述中抄没宦官客用之家,不称皇上旨意,一起贬为边远地区的典史。又因为客用的资财藏在崇信伯费甲金的家里,刑部拷问却无实据,发配郎中徐维濂到外地。一时之间,严旨频繁下达,并且得不到千户的主名,满朝廷臣都很震动害怕。这时东厂太监张诚失去皇帝的宠幸。张诚的家奴锦衣副千户霍文炳应当提升指挥佥事,部臣先已奏请,而皇帝却想找机会怪罪言官,于是用这事作为罪状。不久又移怒于两京的科道,认为他们故意保持沉默,下命掌印官将他们全都贬降三级。于是给事中耿随龙、邹廷彦、黎道昭、孙羽侯、黄运泰、毛一公,御史李宗延、顾际明、袁可立、綦才、吴礼嘉、王有功、李固本,南京给事中伍文焕、费必兴、卢大中,御史柳佐、聂应科、李文熙等十九人全都调任外地,留在两京的全都停发一年的薪俸。又下令吏部列上官职名称,再次罢免御史冯从吾、薛继茂、王慎德、姚三让四个人。大学士赵志皋、陈于陛、沈一贯及九卿各自上疏争论,尚书石星请求辞职来安慰各臣,皇帝都不采纳。陈于陛又特别上疏申救。皇帝发怒了,命令降各人为杂职,全都调往边地。尚书孙丕扬等人以为诏旨转严,再次上疏乞求宽恕。皇帝更加忿怒,全都剥夺官职贬为平民。马经纶十分气愤,上疏说:

“近来多次接到严旨,排斥驱逐南北的言官。臣幸蒙皇恩,罚俸禄供职,今天是臣诤言进谏的时候了。陛下数年以来,深居简出清静无为。君臣之间隔绝,朝廷内外都有隐忧。所依靠的言路各臣,公开为国家裁辨邪正,指斥奸雄。虽然庙堂处分,未必能够协调舆论,而缙绅的公议,颇足以维持世风,这是高庙神灵实际明察而加以保佑的。作为耳目的台省它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,陛下为什么要在一时之间闭塞自己的耳目呢?

因为兵部考察的缘故,从而怪罪兵科是对的。却因此而蔓延到其他给事中,又波及牵连到各御史。离职的不明白应负什么罪责,留任的不明白被原谅的因由。虽然圣意深微,不能轻易理解,而道听途说的传闻,又啧有烦言。陛下近年来讨厌苦恼言官,动辄加上渎职骚扰的罪名,现在忽然改变策略,用闭口不言来怪罪他们。

以不发表言论来怪罪言官,言官还有什么话可说。臣暗中观察陛下加给言官的罪责,比起言官的罪过来,还算小的。言官今日闭口不语,有五大罪过。陛下不郊祭上天已有多年了,言官却不曾援引典故上殿直言进谏,这是让陛下处于不敬天的境地,罪过之一。陛下不祭祀祖先已有多年了,言官却不曾用至诚的态度,及时直言进谏,这是让陛下不敬祖,罪过之二。陛下不亲临朝政,停止朝讲,言官说了却不能坚持到底,这是让陛下不能像祖宗那样勤政,罪过之三。陛下不能坚决远离奸邪的人,不能坚定地任用贤能的人,言官说了却不能坚持让陛下做到,这是让陛下不能像祖宗那样任用贤能,罪过之四。陛下喜好钱财成癖,对下属缺乏恩惠,近宫之内,积怨待变,言官都很担心,却终于没有能够冒犯陛下,劝阻陛下,这是让陛下甘愿抛弃执政的初衷,而不能善始善终。罪过之五。言官有这等大罪,陛下肯奋然励精图治而用这五大罪过怪罪他们,岂不是很恰当的吗!为什么要责怪他们缄口不语,不用此而用彼呢?

“近来廷臣轮番上疏辩论营救,陛下不但不肯恢复他们的职位,还将他们落职为民。各位官员本来来自平民,现在让他们回复为平民,又有什么遗憾呢?臣只是担心朝廷的举措不能停止,大臣的忠诚不可违背。陛下不听内阁奏疏的挽救,改降级为赴任杂职,那么辅臣还有什么脸面?这是自己疏远自己的心腹啊。陛下不听各部的奏疏营救,改任杂职者为平民,那么九卿又有什么脸面?这是自己伤害自己的股肱啊!君臣本为一体,元首虽然重要,也要依靠股肱心腹耳目的帮助,现在却自塞耳目、自离心腹、自伤股肱,陛下将和谁一起共同治理天下的事情?

“君主受命于天,跟臣子受命于君,道理是一样的。言官本没有大罪,陛下一旦震怒,就定他们失职罪,没有一个人敢违抗命令。既然大失人心,一定违背了上天的旨意。万一上天震怒,因陛下不郊天不祭祖、不上朝不朝讲、不惜贤才、不看轻钱财,追究陛下失人君之职,而赫然降下非同寻常的灾难,不知道陛下那时还能否违抗天命么?臣子不能违抗君主,君主不能违抗上天,这道理十分明白,陛下难道不思为国家社稷打算吗?”

皇帝大怒,也将他贬官三级,派往外地。

马经纶被贬之后,工科都给事中海阳林熙春等人上疏说:“陛下气愤言官缄默,排斥驱逐三十余人,臣等不胜惊恐。现在御史马经纶慷慨陈言,臣等窃以为陛下一定会对他温旨褒奖,没想到也跟着被贬斥。这是因为提建议有罪呢,还是因为不提建议有罪呢?臣等不能理解。先前怪罪的,既然是由于不说的缘故,当今所怪罪的,又因为敢说的缘故,这真是叫臣等无所适从啊!陛下若真以不进言为失职,则臣等不难进忧危的苦词;若以直言为逆旨,则臣等不难仿效暗中保持缄默的成习。只怕朝廷之上,全都阿谀奉承以讨陛下的欢心,这不是君主的福气啊。臣等富贵荣辱的心念难道与常人不同?然而臣等宁愿直言进谏而不愿阿谀奉承,只不过是沐浴了二百余年来大明的养士之恩,不辜负君父,并且不辜负此生罢了。陛下为什么要深恶痛绝,如此折辱臣等啊?”皇帝更加恼怒,贬林熙春为茶盐判官,加倍贬斥马经纶为典史。林熙春于是称病离职。这一天,御史定兴鹿久征等人也上疏,请求与各臣同罪,被贬为泽州判官。二疏列有数十人的名字,全部都剥夺俸禄。

不久,南京御史东莞林培上疏陈述时政。皇帝追怒马经纶,竟将他贬为平民。回家乡之后,闭门隐居达十年之久。马经纶死后,他的门人私下谥号为闻道先生。

天启初年,恢复马经纶的官衔,赠为太仆少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