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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话版《史记》七十列传·范雎蔡泽列传 原文

范雎,是魏国人,字叔,他到各国诸侯中去游说,想在魏王手下谋职任事,因家境贫寒无法筹集活动费用,于是就先到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手下谋事。

  须贾为魏昭王出使齐国,范雎也跟随前去。

  留在齐国好几个月,也没有什么结果。

  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,就派专人给范雎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,但范雎一再推辞不愿接受。

  须贾知道此事,大为恼怒,以为范雎把魏国的机密出卖给齐国,所以才得到这种馈赠,于是他让范雎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,而把黄金送回去。

  回国后,须贾心中对范雎十分忌恨,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魏相国。

  魏相国是魏国众多公子中的一个,名叫魏齐。

  魏齐听了以后,怒不可遏,便叫门人鞭打范雎,打断了他的肋骨,打落了他的牙齿,范雎装死,门人就用草席包住他,丢在厕所里。

  当时,魏齐正在宴客,宾客们喝醉了酒,都在他身上撒尿,故意侮辱他,用来告诫后来者,以让他们不敢再随便泄漏国家机密。

  范雎在草席里偷偷告诉看门人说“:老丈若能放我出去,以后我一定重重的酬谢您。”于是看门人就请求魏齐,让他把席子里的死人拿出去丢掉,魏齐醉醺醺地说“:可以。”范雎这才能够逃出来。

  后来魏齐觉得不太对劲,又派人要把他找回来。

  魏国人郑安平得知此消息,就带了范雎一起逃走,躲藏起来,范雎便改名换姓,叫做张禄。

  当时,秦昭王正派遣使者王稽到魏国。

  郑安平就假装当差役,侍候王稽。

  王稽问他“:魏国的贤士有愿跟我一起到西边去的吗?”郑安平答道“:我的乡里有位张禄先生,想求见您,谈谈天下的大事。

  不过,他有仇人,不敢白天出来。”王稽说“:夜里你跟他一起来好了。”郑安平就在夜里带着张禄来拜见王稽,两人话还未谈完,王稽就发现范雎是位贤才,便对他说:“先生请在三亭冈的南边等着我。”范雎与王稽暗中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。

  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,经过三亭冈南边时,载上范雎便很快进入了秦国境内,车到湖邑时,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。

  范雎便问“:那边过来的是谁?”王稽答道:“是秦国之相穰侯,他到东边去巡察县邑。”范雎说“: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,他最讨厌诸侯的说客到秦国来。

  此番相遇恐怕会侮辱我。

  我不如暂时躲在车子里。”过了一会儿,穰侯果然来到,慰问王稽,就站在车子旁问道“:函谷关以东有没有什么变动?”王稽答道“:没有。”又对王稽说“:诸君大概没有带诸侯的说客一起来吧?这些人毫无用处,只会扰乱人家的国家罢了!”王稽答道:“臣下不敢。”两人随即告别而去。

  范雎对王稽说“: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,处理事情多有疑惑,刚才他怀疑车中藏人,却忘记搜查一下。”于是范雎就跳下车来奔走,说:“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,必定后悔没有搜查车子。”大约走了十几里路,穰侯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车子,没发现有人,这才作罢。

  王稽于是与范雎进了咸阳。

  王稽向秦王汇报了出使的情况后,趁机说道:“魏国有个张禄先生,此人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。

  他说‘:秦国的国家处境危如累卵,但能采用我的谋略便可安全。

  但需与大王面谈,不能用书信传达。’所以我把他载到秦国来。”秦王不相信他的话,只让范雎住在客舍,每日吃着粗茶淡饭。

  范雎等秦王接见等了一年多。

  当时,秦昭王在位已长达三十六年,向南攻下了楚国的鄢郢,楚怀王被秦囚禁,终于死在了秦国;向东打败了齐盡王,齐盡王曾经自称东帝,后来又去掉了帝号;还好几次围困了三晋的军队,对天下的辩士最为讨厌,从不听取采纳他们的意见。

  穰侯、华阳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,而泾阳君、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母弟弟。

  穰侯做相时,其余三人就轮流统率军队,每个人都有封邑,因为太后的缘故,他们私下的财宝比王室还多。

  等到穰侯当了秦国的大将,为了要扩大他自己的封地陶邑,就想越过韩、魏两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。

  范雎就借这个机会上书昭王说:“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,有功劳的不能不给奖励,有才能的不能不给官职,劳苦大的俸禄多,功绩高的爵位高,能管众多事务的官职大。

  所以没有才能的不敢担当官职,有才能的也不致被埋没。

  假使您认为我的话有可取之处,希望您能推行实现这一主张;如果认为我的话无用,那么长久地留我在这里也没有意义。

  俗话说‘:庸碌的君主奖赏他宠爱的人而惩罚他讨厌的人;圣明的君主不会这样,奖赏一定施给有功的人,刑罚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。’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,我的腰也承受史记不了小斧和大斧,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?即使您认为我是个低贱的人而加以轻视,难道就不重视保荐我的人对您所作的保证吗?“况且我听说周室有砥石厄,宋国有结绿,梁国有县藜,楚国有和璞,这四块美玉,产于土中,而著名的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,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。

  既然如此,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,难道就不能够使国家强大吗?“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,都是从诸侯国里夺过来的;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,都是从其他诸侯中取利的。

  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,那么诸侯就不得独自一国特别富庶。

  为什么呢?就为了诸侯富强就会分割了天子的权柄呀!良医知道病人的生死,而圣主则明了事情的成败。

  有利的事就去做,有害的事就舍弃不做,有疑虑的事就先稍微的试一下,即使是舜和禹再生,也不能改变这个道理。

  深切的话,我不敢写在书里;浅显的话,又不值得听。

  我想,或许是我太愚笨,不能够启发君主的心,或者是您认为我太低贱而不能任用。

  如果不是这样,我希望您能赐给我一、二次进宫的机会,得见您的天颜,如果我说了一句没用的话,就请把我处死。”秦昭王看后大喜,就向王稽道歉,派人用专车去接范雎。

  这样,范雎才得以入离宫和秦昭王相见,到了宫门口,他假装不知道是内宫通道,就往里走。

  这时恰巧秦昭王出来,宦官很生气,驱赶范雎,说“:大王来了!”范雎故意乱嚷着说:“秦国哪里有大王?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。”他想用这些话激怒秦昭王。

  昭王走过来,听到范雎正在与宦官争吵,便上前去迎接范雎,并向他致歉说:“我本该早就向您请教了,正遇到处理义渠事件很紧急,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请示,现在义渠事件已经处理完毕,我才得机会向您请教。

  我这个人很糊涂,不聪敏,让我向您敬行一礼。”范雎客气地还了礼,这一天凡是看到范雎谒见昭王情况的文武百官,没有一个不是肃然起敬的。

  秦昭王屏退了左右近臣,宫中再无别人。

  这时秦昭王直跪着向范雎请求说“:先生怎样赐教于我呢?”范雎应道:“嗯嗯。”像这样请了三次,秦昭王跪着说“:先生真的不肯教导寡人吗?”范雎答道“:我怎么敢这样呢?我听说,从前吕尚遇到文王的时候,他正是个渔父,在渭水边钓鱼,当时,两人的交情还很疏远。

  等到文王赏识他,封他为太师,带他一起回去以后,二人所谈的话就深切了。

  所以文王能够得到吕尚的协助,而终于称王天下。

  这之前,如果文王疏远吕尚而不和他深谈,那么周朝就不具备做天子的厚望,文王、武王也就无人辅佐来成就他们统一天下的大业了。

  如今我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,与大王交情不深,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扶补正国君的大事,我处在大王与亲人的骨肉关系之间来谈这些大事,本想奉献我的一片忠心,可不知大王您心里是怎么想的。

  这就是大王接连三次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!我并非害怕什么而不敢谈,就是我知道今天在您面前直言,明天就会被处死,我也不敢逃避。

  大王如果能确实按我的话去做,那么死亡就不值得让我忧虑了,就是漆身生癞,披发装疯我也不会感到羞耻。

  况且,像五帝那样圣明的人终不免一死,三王那样的仁爱之人也躲不过死神,春秋五霸那样的贤能都死了,乌获、任鄙那样力大无比的壮士也难免死去,成荆、孟贲、王庆忌、夏育那样勇猛威武之士也一个个死去。

  由此可见,死亡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。

  处在这种必然的情势下,如果可以对秦国稍有补益,这是我最大的愿望,我又何必担心呢!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了昭关,路上夜里行走,白天躲藏,走到陵水,饭也吃不上,只好往前爬,裸着上身,叩着响头,鼓起肚皮吹笛子,在吴国街市上讨饭。

  但他最后却复兴了吴国,使阖闾成为霸主。

  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极尽智谋效忠秦国,就是再把我囚禁起来,终身不再见大王,但我的主张却得以施行,我又担心什么呢?从前箕子、接舆漆身生癞,披发装疯,可是对君主毫无用处。

  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,可是能够对我所尊敬的君主有所裨益,这就是我的一大荣耀,我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?我所担心的,只是怕我死后,天下人看见我为君主尽忠反而遭死罪,因此闭口停步,没有谁肯到秦国来罢了。

  现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严,在下面被奸臣的媚态惑乱,住在深宫禁院,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,终身迷惑不清,也没人帮助您辨出邪恶。

  长此下去,从大处说国家灭亡,从小处看也会使您孤立无援,处境危险,这就是我害怕的事情。

  至于贫穷、屈辱之类的事,处死、流亡的忧患,我是从不害怕的。

  如果我死了秦国得以大治,那就死了也比活着更有意义。”秦昭王直跪着说“:先生何出此言?秦国偏僻遥远,寡人愚昧不尚,承蒙先生降尊屈辱到这里来,这是上天要寡人来打扰先生,来保存我家的宗庙。

  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诲,这正是上天恩赐我的先王,而不抛弃他们的这个后代啊。

  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呢!从今以后,事情无论大小,上至太后,下至大臣,都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指教我,不要再怀疑我。”范雎听了后下拜,秦昭王也连忙还礼。

  范雎说:“大王的国家,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,北方有甘泉高山、谷口险隘;南面环绕着泾、渭二水蜿蜒如带;右边有陇山、蜀郡;左面有函谷关、商阪,勇士百万,战车千辆,形势有利就可出击,不利就入守,这是王者的领土呀!人民畏惧私斗,却能英勇为公而战,这是称王者的人民呀!现在大王兼有地利、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,凭着秦国士兵的勇猛,战车的众多,去制服诸侯,就如同放出韩卢那样的猛犬去捕捉跛脚的兔子那样容易,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够办到的,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。

  秦国到现今闭关固守已经十五年,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进兵,都是因为穰侯没有忠心地为秦国出谋划策,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失误的地方啊。”秦昭王直跪着说“:我愿意听一听我失策之处何在。”可是范雎发觉谈话时周围有不少人在偷听,就不敢提宫廷内太后专权的事,就先谈穰侯对诸侯国的外交策略,以此观察秦昭王的表情,于是就向秦昭王进言说“:穰侯要越过韩、魏两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,这并非良策,出兵太少,就不能战胜齐国;出兵太多,对秦国本土有害。

  我猜测,君王的计划是要少派兵,而要韩、魏二国派出所有的军队来支援,这样就不合道义了。

  现在已看出这两个国家实际上并不真正与秦国亲善,您却要史记越过他们的国境去攻打齐国,合适吗?这在策略上来看考虑欠周。

  况且有这种失算的先例:先前齐盡王向南攻打楚国,杀楚军,斩楚将,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,可是齐国最后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,难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吗?是形势迫使它不可能占有啊。

  各诸侯国看到齐国疲惫困顿国力大减,君臣不和,便发兵攻打齐国,结果大败齐国。

  齐国将士受辱溃不成军,上下一片责怪齐王之声,说‘:策划攻打楚国的是谁?’齐王答道:‘是田文策划的。’于是大臣起兵叛乱,田文逃走。

  齐国之所以一败涂地,就是因为他们攻打楚国,反而肥了韩、魏的缘故呀!这就是所谓‘借兵给贼,送粮给盗’呀!大王不如结交离秦国远的国家,而攻打离秦国近的国家。

  攻下一寸地,就是大王的一寸地;攻下一尺地,就是大王的一尺地。

  现在不采用这个计划反而要攻打远方的国家,这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?而且像从前的中山国,有五百里的地方,赵国独自把它并吞了,不但成就了功名,而且又附带得到了实利,天下诸侯就没有人能侵害他们。

  现在韩、魏二国,位于中原,是天下的中心地带,大王如果要称霸天下,一定要亲近中原各国,使自己成为天下的中心,然后用这来威胁楚、赵两国。

  楚国强盛,你就亲近赵国,赵国强盛,你就亲善楚国。

  楚、赵两国都亲善了,齐国一定会觉得害怕,齐国一怕,就必定会呈送谦卑的国书,献上珍贵的礼物来贡奉秦国。

  齐国亲善了,那么韩、魏两国因此就可以获得了。”昭王说“:我早就想亲近魏国了,可是魏国是个变化无常不守信用的国家,我无法同它亲近。

  请问怎么才能亲近魏国?”范雎回答说:“大王可以说好话送厚礼来接近它,不行的话,就割让土地购买它。

  再不行,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。”昭王说“: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。”于是授给范雎客卿官职,同他一起策划军事。

  最后听从了范雎的谋略,派五大夫绾带兵攻打魏国,拿下了怀邑。

  两年后,又夺取了邢丘。

  客卿范雎后来又劝说昭王道:“秦、韩两国的地形,就像织绣一样互相交错在一起,秦国有韩国的存在,就像树木里面生蠹虫,人的心脏、肚子有毛病一样,天下局势不变动倒罢了,天下局势一有变动,会对秦国构成祸害的国家,那个会比韩国更大呢?君主倒不如去收服韩国。”昭王说:“我本来就想收服韩国,只是韩国不肯答应,我该怎么办呢?”范雎答道“:韩国怎能不答应呢!大王派兵去攻打荥阳和成皋,二地的道路就被截断了。

  再北面守住太行山的道路,那么韩国在上党郡的驻军就不能下太行山来相救了。

  大王一派兵攻打荥阳,他们的国家就被截为三段,韩国眼看一定会灭亡,他怎能不答应呢!如果韩国听命,那么您的霸王功业就可以考虑了。”昭王说:“好。”于是派遣使者到韩国去。

  范雎一天比一天受秦王信任,一转眼几年过去了。

  一次范雎趁昭王在闲暇方便之时进言议事说:“我住在山东时,只听说齐国有田文,从没听说齐国有齐王;只听说秦国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君以及高陵君、泾阳君,从没听说秦国有秦王。

  独掌国家政权的人可以称王,能够兴利除害的人也可以称王,执掌生死大权的可称为王。

  如今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;穰侯出使国外,根本不向您报告;华阳君、泾阳君等惩处断罚随心所欲;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向您请示。

  这四大权贵聚于一国而国无危机的,从未有过。

  人们处在这四大权贵的统治下,就是我所说的没有秦王啊。

  既如此,则大权焉能不落于旁人之手,政令又怎能由大王发出呢?我听说善于治国的,就是要在国内使自己的威势牢固而对国外使自己的权力集中。

  穰侯的使臣把握大王的重权,对诸侯国发号施令,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订盟立约,征讨敌方,攻伐别国,没有谁不敢听命。

  如果打了胜仗,攻下了某个地方,那么利益就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封地陶县,使诸侯各国都疲敝破败。

  如果打了败仗,就会引起国内百姓的怨恨,使国家蒙受祸害。

  诗说:‘树木繁茂,枝叶就会分垂,枝叶一分垂,就伤害了它的本干。

  过分扩张属国的封地,就会危害他的本国,过分尊崇臣下的权柄,就会卑弱他的主上。’崔杼、淖齿二人独揽齐国的大权,结果崔杼射伤了庄公的大腿,淖齿抽掉了盡王的筋,把他挂在宗庙的栋梁上,盡王立刻就死了。

  李兑独揽赵国的大权,把赵武灵王囚禁在沙丘的宫里,一百天后被困饿而死。

  如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、穰侯专权,高陵君、华阳君、泾阳君相帮同,最终是不要秦王的,这也就是淖齿、李兑一类的人物啊。

  再说夏、商、周三代亡国的原因,就是君王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,恣意饮酒纵情游猎,不理朝政。

  他们授权任职的宠臣,一个个妒贤嫉能,瞒上欺下,谋取私利,从不为君主着想,可是君王又不醒悟,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国家。

  如今秦国从小乡官到大官吏,甚至大王的左右侍从,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的亲信。

  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单一人,我暗自替您担忧,在您之后,拥有秦国的怕不是您的子孙了。”昭王听了这番话,如梦初醒大感惊惧,说“:说得对。”于是废弃了太后,把穰侯、高陵君以及华阳君、泾阳君驱逐出国都。

  秦昭王就任命范雎为相国。

  收回了穰侯的相印,让他回到封地陶邑去,由朝廷派给车子和牛帮他拉东西迁出国都,装载东西的车子有一千多乘。

  到了国都关口,检查他的财物,宝物珍玩比王室还要多。

 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雎,封号称应侯。

  时值秦昭王四十一年(前266)。

  范雎当了秦国相国之后,秦国人仍称他为张禄,而魏国人对此毫无所知,认为范雎早已死了。

  魏王听到秦国即将向东攻打韩、魏两国的消息,便派须贾出使秦国。

  范雎得知须贾到了秦国,便隐蔽了相国的身份改装出行,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馆,见到了须贾。

  须贾一见到范雎吃惊地说“:范叔原来没死啊。”范雎答道“:是啊。”须贾笑着说“:范叔是来秦国游说的吧?”范雎答道“:不是的。

  我以前得罪了魏相国,所以逃亡到这里,怎么敢再游说呢!”须贾问:“现在范叔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呢?”范雎说“:我在帮人做佣工。”须贾心里十分怜悯他,就留他同坐喝酒,说:“你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!”就拿了自己的一件粗丝袍子送给了他。

  须贾趁便问道“:秦国的相国张君,你知道他吧。

  我听说他在秦国很得宠。

  有关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国张君决定。

  这次我办的事情能否成功也取决于他。

  你有没有跟相国张君熟悉的朋友啊?”范雎说:“我的主人与他很熟,就是我也能求见他,请让我带您去见张君吧!”须贾说:“我的马有病,车轴又折断史记了,不是大车驷马,我从不出门。”范雎说“: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来四匹马拉的大车。”范雎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,并亲自给须贾驾车,直进了秦国相府。

  府中人看见,认识范雎的人都回避离开了。

  须贾见到这般情景甚觉奇怪。

  到了相府门口,范雎对须贾说:“您等着,我替您先去向相国禀告一声。”须贾就在门口等着,拽着马缰绳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人来,便问门卒说“:范叔进去很长时间了不出来,是怎么回事?”门卒说:“这里没有范叔。”须贾说“:就是刚才跟我一起坐车进来的那个人呀!”守门的人说“:那人就是我们的宰相张君哟!”须贾听了,大吃一惊,知道受到范雎的愚弄。

  于是就袒衣露膀,双膝跪地而行,托门卒向范雎请罪。

  于是范雎派人挂上大幅帐幕,召来许多侍从,才让须贾上堂来见。

  须贾见到范雎连叩响头口称死罪,说:“我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高的尊位,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,也不敢参与天下的事了。

  我犯下了应该煮杀的大罪,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貉地区我也心甘情愿,让我活让我死只听凭您的决定了!”范雎说“:你的罪状有多少?”须贾连忙答道“:拔下我的头发来数我的罪过,也不够数。”范雎说:“你的罪有三条:从前楚昭王的时候,那申包胥为楚国请求秦军击退吴兵,楚王把荆地五千户的地方封给他,包胥辞谢不肯接受,就是因为他自己祖先的坟墓也在楚国,救楚国也是为保全祖坟呀!现在我先人的坟墓也在魏国,你从前以为我在齐出卖魏国,就在魏齐面前进谗言,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;当魏齐把我扔在厕所里侮辱我的时候,你不去阻止他,这是你第二条罪状;你喝醉了酒,又在我身上撒尿,你怎么这么狠心啊!这是你第三条罪状。

  但是你今后能够不死,是因为你赠我粗丝袍的情意,还算有一点老朋友的旧情,所以我饶你一死。”于是辞别须贾,结束了会见。

  随即范雎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昭王,决定不接受魏国来使,责令须贾回国。

  须贾去向范雎辞行,范雎便大摆宴席,让所有诸侯国的来使与他同坐堂上,酒菜都很丰盛。

  让须贾坐在堂下,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掺拌的饲料,又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犯人在两旁夹着,像马一样喂他吃饲料。

  范雎责令他道“:给我告诉魏王,赶快把魏齐的脑袋送来!不然的话,我就要血洗大梁。”须贾回到魏国,把情况告诉了魏齐,魏齐十分害怕,逃到了赵国,躲藏在平原君家中。

  范雎做了秦相国之后,王稽曾对范雎说“:不能预知的事情有三件,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有三件。

  君王说不定哪一天死去,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一件事;您也可能突然死去,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二件事;我也可能突然死去,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三件事。

  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,您即使因我没被君王重视而感到遗憾,也是无可奈何的。

  如果您突然死去了,您即使为还未报答我而感到遗憾,也是毫无办法的。

  假使我突然死去了,你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,也是毫无办法的。”范雎听了闷闷不乐,于是就进宫告诉昭王说:“不是王稽的忠诚,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来;不是大王的贤明,就不能使我显贵。

  现在我的官位已至相国,爵位已经封到列侯,但是王稽的官位还只是个谒者,这不是他带我来秦国的本意啊!”于是昭王就召见王稽,封他做河东太守。

  王稽做了河东太守,三年可以不派使臣呈报赋税收入。

  范雎又向秦昭王举荐曾保护过他的郑安平,昭王便任命郑安平为将军。

  范雎于是散发家里的财物,用来报答所有那些曾经帮助过他而处境困苦的人。

  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也必定报答,而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。

  范雎任秦相国的第二年,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(前265),秦国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和高平,夺取了这两个城邑。

  秦昭王听说魏齐躲在平原君府邸,他想非替范雎报了此仇不可,就故意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给平原君说“:我听说公子重情义,很愿意和公子结为朋友,劳驾公子到我这里来,我要和您畅饮十天。”平原君本来惧怕秦国,看了信又认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,便到了秦国见了秦昭王。

  昭王陪着平原君宴饮了几天,便对平原君说:“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,齐桓公得到管夷吾称他为仲父。

  现在范君也是我的叔父,范君的仇人,现躲在公子家中,希望公子派人回去,把他的头拿来,不然,我是不会放公子出关的。”平原君说:“人显贵的时候,结交很多的朋友,是以防将来贫贱的时候,有个依靠;人富裕的时候,结交很多朋友,是为了将来穷困的时候,有个地方投奔。

  魏齐是我的朋友,就算他在我的家里,我也一定不会把他交出来,况且他现在不在我家里。”昭王就写了一封信给赵王说:“君王的弟弟在我秦国,范君的仇人魏齐,在平原君家里。

  君王赶紧派人拿他的头来,否则,我便发兵攻打赵国,你的弟弟平原君也休想出关。”赵孝成王接信后,就派军丁包围了平原君的家宅,危急中,魏齐连夜逃出了平原君家,见到了赵国相国虞卿。

  虞卿估计赵王不可能被说服,就解下自己的相印,跟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,两人抄小路奔逃,可是思虑再三,诸侯中没有一国可以马上抵挡秦国的。

  于是两人又逃到大梁,想靠着信陵君的力量,逃到楚国去。

  信陵君听到这个消息,畏惧秦国,心中犹疑不决,不肯接见他们,并问道“:虞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!”当时侯嬴正好在旁边,说:“一个人固然是不容易了解,要真了解那人怎样,也是很不容易啊!那个虞卿,穿了一双草鞋,肩挂雨伞去见赵王。

  第一次见赵王,赵王就赐白璧一双,黄金二千四百两;第二次见赵王,赵王就拜他为上卿;第三次见赵王,就接受了赵国的相印,封为万户侯。

  当时,天下之人谁不知他的名声。

  魏齐当时正穷得无地容身,就逃到虞卿那里,虞卿不顾爵禄的尊贵,解下相印,抛弃了万户侯,变装和他一起逃走。

  能把别人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来投奔您,您却问‘这个人怎么样’。

  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,了解别人也实在不容易啊!”信陵君听出这番话中含有讥讽自己的意义,就深感愧疚,赶快驱车到郊外去迎接他们。

  可是魏齐听到的是信陵君当初不大肯接见他的消息,一怒之下便自杀身亡。

  赵王得知魏齐自杀身亡,终于取下他的脑袋送到秦国。

  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赵。

  昭王四十三年(前264),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,夺取了它,并在靠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。

  五年后,昭王又采取应侯的策略,用反间计使赵国上当受骗,使赵国改用前史记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,替代廉颇为将军。

  因此秦兵才能在长平城大败赵军,又进兵围攻邯郸。

  不久,范雎和武安君白起有了隔阂,就在昭王面前进谗言,杀了白起,又保荐郑安平,让他率领军队攻打赵国,郑安平被赵军包围,情况十分危急,他带领二万人投了赵国。

  对此应侯自知罪责难逃,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。

  依据秦国法令,举荐了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犯了罪,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。

  这样应侯应判逮捕父、母、妻三族的罪刑。

  秦昭王怕伤了应侯的心,就在国中颁布命令,如果有人敢提郑安平的事情,就用郑安平的罪处罚他。

  同时赏赐给相国应侯的食物,反而一天比一天丰厚,来顺应应侯的心。

  二年后,王稽做河东太守,却与诸侯勾结,犯法被处死。

  为此,应侯一天比一天不愉快。

  昭王上朝的时候,也不禁叹息,应侯走上前去说:“我听说‘人主忧虑是臣下的耻辱,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。’现在大王在朝中叹息忧虑,臣大胆请求大王治我的罪。”昭王说“: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。

  这个国家铁剑锋利则士兵勇敢,歌舞拙劣则国君能深谋远虑。

  能深谋远虑而指挥勇敢的士兵,我恐怕楚国要打秦国的主意。

  事情如果不在平时预作准备,就不能够应付突然发生的变化,现在武安君已死,郑安平等人又背叛秦国,国内没有良将,国外又多敌国,我就为这些事情忧虑。”昭王想要用这些话来激发应侯,却不知应侯听了觉得非常害怕,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。

  蔡泽得知这种情况,就从燕国投奔到秦国。

  蔡泽,是燕国人。

  曾经游学各地,遍求众多大大小小的诸侯以谋官任职,都没有成功。

  有一次他请唐举给他看相,说“: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看相,曾说‘百天之内将掌握大权’,有这事吗?”唐举答道“:有这事。”蔡泽又说“:像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样呢?”唐举仔细看了他一遍,笑着说:“先生生成朝天鼻,阔肩膀,凸额头,鼻子眉毛挤一堆,再加上罗圈腿,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,大概说的是先生吧?”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,就说“:富贵是我本来就有的,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,希望听听你的说法。”唐举说“: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。”蔡泽笑着表示感谢走开了,随后对他的车夫说:“我吃白米饭和肥肉,赶着车马奔驰,身怀黄金官印,把紫色丝带结在腰里,在人主面前揖让谋划,享受荣华富贵,四十三年该满足了。”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,但被赵国赶了出来。

  随即前去韩国、魏国,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炊具。

  他听说应侯保荐郑安平、王稽两个人,都在秦国犯了大罪,所以应侯心里深觉愧疚,就向西来到秦国。

  他想进见秦昭王,就先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“:燕国来的宾客蔡泽,那是个见识超群、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。

  他只要一见到秦国国王,秦王就会使您处于困境而削去您的职权。”应侯听了,就说:“五帝三代的事理,百家的学说,我都通晓。

  众人的辩论,我都能击败他们,他怎么能逼我,而抢去我的相位呢?”他派人把蔡泽召来,蔡泽进来,对应侯只是拱手作揖并不下拜,应侯本来就对他不大高兴,现在又看到蔡泽这种傲慢态度,就责备他道:“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,可曾有这种事?”蔡泽回答说“:有的。”应侯说“:让我听听您的高见。”蔡泽说“:吁!您为什么还想不通这个道理呢?要知道,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的顺序轮回,都是有了成果,就要离开。

  再说,一个人活着,能够身体强健,手脚灵活,耳聪目明,胸藏仁义,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?”应侯说:“是的。”蔡泽说:“以仁为本,主持正义,推行正道,广施恩德,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,天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他,都希望让他做君主,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?”应侯说“:是的。”蔡泽又说“:位居富贵显赫荣耀,治理一切事物,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;性命活得长久,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;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,固守他的事业,并永远流传下去;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,恩泽远施千里之外,世世代代称赞他而永不断绝,与天地一样久长。

  这不就是上天降给有道德的君王的祥瑞征象,以及圣人所说的‘吉祥善事’吗?”“对的。”蔡泽说:“如果落得个像秦国商鞅、楚国的吴起、越国的大夫文种那样的结果,您愿意吗?”应侯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,从而说服自己,便故意狡辩说“:为什么不可以?那个公孙鞅侍奉秦孝公,终身没有二心,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;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奸诈邪恶,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;他推心置腹,坦露真诚,身受全国的怨恨毁谤;虽然欺骗了老朋友公子..,夺取了他的军队,但却安定了秦国,使全国百姓都蒙受利益。

  最后为秦国俘虏了敌将,打败了敌军,开辟了千里的土地。

  吴起侍奉悼王,他不让私情妨害公事,不让谗佞小人掩蔽忠良义士;不听信苟且附合的话,也不相信苟合谄媚的行为;绝不因为危险而更改自己的行为;为了实行正义,不怕大家的责难。

  这都是为了要使主上称霸,国家富强,所以不躲避任何灾祸凶险。

  大夫文种侍奉越王,即使在主上受到穷困羞辱的时候,他还是竭尽忠诚,毫不懈怠;即使在主上快要灭亡的时候,他还是竭尽才能辅助主上,而不离开;等到帮助勾践雪耻复国,成功以后,却一点也不骄矜自负;处在富贵的地位上,却一点也不骄傲怠慢。

  像这三个人,他们的行为,正是义的最高表现,忠的最高操守。

  所以君子为了大义赴死难,就会勇往直前,视死如归。

  正因为人活在耻辱的环境里,还不如死了以后受到人的尊敬,享受荣耀的好。

  士人本来就有牺牲生命,来成就自己的声名的。

  只要是有大义存在,即使死了,也毫无怨恨。

  又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蔡泽说“:君王圣明,臣子贤能,这是天下的大福;国君明智,臣下正直,这是一国的福气;父亲慈爱,儿子孝敬,丈夫诚实,妻子忠贞,这是一家的福分。

  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;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;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。

  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、孝顺的儿子,反而国家灭亡、大乱的例子,原因何在呢?就是因为没有圣明的君王和贤良的父亲肯听从他们的劝导。

  所以天下人都把他们君父的所作所为,看作是一种耻辱,而怜悯他们的臣子为了尽忠、尽孝,却反而遭到被杀、被放逐的命运。

  现在,像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,他们为人臣能够尽忠,这是对的。

  但是他们的君王只想称霸天下的思想却是错误的。

  所以世上的史记人批评这三个人虽然能够建功立业,却没有恩德流传后世。

  难道他们真希望这样不遇明主而死吗?如果一定要等到死了以后,才可以留下忠诚的美名,那么微子也就不值得被称为仁人了,孔子也就不值得被称为圣人了,管仲也就不值得被称为伟大了。

  一个人建立功业,难道不希望完成吗?如果能够保全生命,又能够赢得美名,这是最成功的;声名可作后世典范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,这是次一等的;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,这是下等。”说到这些,应侯称赞他讲得妙。

  蔡泽趁热打铁地说“: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,他们身为臣子竭尽忠诚建立功绩那是今人仰慕的。

  闳天事奉周文王,周公辅佐周成王,难道不也是竭尽忠诚极富智慧吗?按君臣的关系而论,是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那样关系好呢,还是闳夭、周公这样的好呢?”应侯说:“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比不上闳夭、周公。”蔡泽说“:既然这样,那么您的人主慈爱仁义,信用忠臣;厚道诚实不忘旧情;他贤能智慧,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关系极为密切,情义深厚不背弃功臣。

  在这方面比起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怎么样?”应侯不便回答,就说:“不知道怎么样。”蔡泽说“: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,是超不过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的;您施展才能,努力替人主解决危难,整治国家,平定叛乱,增强兵力,排除祸患,消除灾难,拓宽疆域,增种谷物,富民强国,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,显示王族的高贵,天下诸侯没有哪一个敢于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,人主的威势压倒一切诸侯,震动海内四方,功劳显扬于万里之外的地方,声名光辉灿烂,流传千秋万代,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来怎么样?”应侯说“:我比不上。”蔡泽说“: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,不忘旧情比不上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勾践,而您的功绩和受到的信任、宠爱又比不上商鞅、吴起、大夫文种,可是您的官职爵位已极其高贵,私家的富有远甚于他们三位,而自己不知引退,恐怕您遭到祸患要比他们三位更惨重,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。

  俗话说‘:日正当中以后,就会往下转移;月圆了以后,就会慢慢亏缺;万物达到了极盛,就会慢慢衰微。

  这是天地中的规则。

  所以,能够顺应时势进退的,也正是圣人所守的常规啊!’因此,国家政治清明,就出来为官;国家政治黑暗,就隐归山林。

  圣人说‘:龙飞天际,去见在上位的大人,必能发展抱负。’又说‘:不用正当方法得来的富贵,对我来说,就好像天上飘飞的浮云。’现在先生的怨仇已报,恩德已还,所有的心愿都已达到。

  这个时候,还没有应变的计策,我暗自觉得先生很不明智。

  况且,像翠、鹄、犀、象这些动物,它们所处的地位,并不是没有远离死亡。

  但是,造成它们死亡的原因,就是受到香饵的诱惑啊!像苏秦、智伯这两个人物的足智多谋,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,可是他们之所以死于非命,其原因就是被贪得无厌所迷惑。

  因此圣人才制定礼法,节制欲望,向老百姓征收财物要有一定限度,使用百姓要按时节,也要有所节制。

  所以心志不过分强求,行动不骄横无理,时时事事严守制礼节欲的原则而不失掉它,因此天下才承继他们的事业而永不断绝。

  从前,齐桓公多次联合各国诸侯,匡正天下。

  在周襄王元年葵丘大会的时候,他露出了骄傲自得的神色,马上就有很多国家背叛了他。

  吴王夫差,他的兵力天下无敌,凭借他的强横勇悍,轻视各国诸侯,欺凌齐、晋两国,后来,也因此而国亡身死。

  夏育、太史轍二人,一叱咤呼叫,就能够惊退三军,但是最后却死在庸夫手中。

  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处在最强盛的地位,却不遵行道义,对人不谦逊,不知节制的后果啊!商鞅为秦孝公明订法令,遏止奸诈的本源,有功必赏以爵禄,有罪必罚;统一国家度量标准,分配田地,使人民生活安定,民风淳朴;鼓励人民努力农事,全家协力,增产增收;学习攻战阵法。

  这样一举兵就能扩展领土;一收兵务农就能富强国家,秦国因此无敌于天下,在诸侯中树立威信,成就秦国的霸业。

  功成名就,却最终被处以车裂的刑罚。

  楚国方圆千里,有百万军队,白起仅率数万军队与楚国作战,只一次战役就攻下鄢、郢二个大都城并烧了楚国祖坟地夷陵;第二次战役又向南吞并了蜀地汉中;又越过韩国、魏国远征强大的赵国,杀死赵将赵括,将降兵四十万全杀死在长平城里,血流成河,喧嚷的声音,响如雷霆;于是攻进赵国,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,奠定了秦国的帝业。

  楚国、赵国本是天下的强国,但却是秦国的仇敌。

  从此后,楚、赵两国都恐惧地臣服了,不敢再攻打秦国,这是白起造成的威势啊!他一人征服了七十多个城池,然而大功告成之后,却在杜邮亭被秦昭王赐剑自裁。

  吴起为楚悼王订立法令,削减了大臣的威权,黜免无能的人,除去无用的人,裁减冗官,杜绝豪门贵族的请托,整饬划一了楚国风俗,禁止游民无业游荡,选练既能耕田又能作战的农民士兵,向南收取了杨越,向北吞并了陈、蔡两个小国。

  粉碎了纵横家的无用学说,使往来游说之士无法开口,禁止结党营私而鼓励百姓为国家耕作征战,使楚国政治安定,兵力震动天下,威慑诸侯各国。

  功业告成,可是最后遭肢解惨死。

  大夫文种为越王深谋远虑,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,采用屈降计策来图谋生存,借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复国的荣光,开垦荒地,招募游民充实城邑,开辟农田,种植谷物,率领全国各地的民众,把上上下下的力量集中起来,辅助勾践这样贤能的君主,报了夫差灭越的深仇,终于灭掉了强劲的吴国,使越国成为霸主。

  功业彰著,威高信重,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将他杀死。

  这四位先生,功业告成却不离开官位,遭祸竟至于如此悲惨。

  这就是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,能往而不能返啊。

  范蠡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他超脱世俗远避世事,永远做个逍遥自在的陶朱公。

  先生难道没有看过赌徒吗?有的喜欢押大注,有的喜欢分次下小赌注,这些都是您所明知的。

  现在您作秦国相国,出计不必离开座位,策划不必走出朝廷,坐而指挥即可控制诸侯,谋取三川之地;展开威势,用来增强宜阳实力,打通羊肠坂道的天险,堵塞了太行山的通路;又切断了范氏、中行氏二家的要道,使得六国不能够合纵;进而修筑千里的栈道,通到蜀郡、汉中,使得天下诸侯都害怕秦国。

  秦国的目的达到了,先生的功绩也达到了顶点。

  这也就是秦国要分功的时候了,在这个时候还不隐退,那就是商鞅、白起、吴起、大夫文种一类的人了。

  我听说‘用水来照,可以看到自己的容貌;用人来照,可以知道自己的吉史记凶’。

  《书》上说‘功成名就之下,是不能久留的’。

  这四位前人的灾祸,您何必再去经受呢?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送回相印,把它让给贤能的人,自己退隐山林观览流水,享用伯夷正直廉洁的美名,长享应侯爵位,世代称侯,而且有许由、延陵季子谦让的声誉,像王乔、赤松子一样的高寿,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呢?那么您看处于哪种情况好呢?忍耐不能自动离去,犹疑不能自我决断,必定会遭到与四位前人一样的灾难。

  《易经》上说‘:处在至高地位上的龙,必有悔恨的事发生。’这就是指那些在上而不能下、伸而不能屈、往而不能自己回顾的人啊!希望先生仔细考虑这个问题。”应侯说“:好的。

  我听说‘有欲望而不知道满足,就会失去欲望;要占有而不知节制,就会丧失占有’。

  承蒙先生教导,我恭听从命。”于是便请蔡泽入坐,待为上客。

  几天后,应侯上朝,向秦昭王进言道“:有位新从山东过来的说客叫蔡泽,他很有口才,通晓三王的典事,熟悉五霸的业绩和世俗的变迁,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。

  我见到的人很多,还没有谁能赶得上他,我比不上他。

  所以我冒昧地把他的情况禀报给您。”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,跟他谈话后,很喜欢他,授给他客卿职位。

  应侯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。

  昭王竭力让他执管大事,应侯便称病重,终被罢掉相国官职。

  昭王第一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,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的相国,向东灭掉了周朝。

 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,就有人恶语中伤他,他害怕被杀,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,他被赐封为纲成君。

  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,曾事奉昭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。

  最后事奉秦始皇,为秦国出使燕国,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。

  太史公说:韩非子曾说:“长袖的人善于舞蹈,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。”这句话真对呀!范雎、蔡泽二人,就是世人所说的一般辩士。

  然而,那些游说诸侯直到头发苍白也没遇到知音的,并不是他们计策谋略拙劣,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。

  到了他们两人寄居秦国,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,功名流传天下,其原因本是因为国家的强弱形势不同啊。

  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巧合,像这二人一样的贤能之士,却没有机会发展抱负的,又怎么能够数得清呢!但这两人要是没有遇到困厄的境遇,又怎能奋发有为呢?